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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5章 第55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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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5章 第55章

蘇州。

清水巷, 烏篷船,伴著斜斜煙雨,織就出江南一角的動人畫面。

景竹、羅松、代安共乘的船只走在前面,三個人興致頗濃,你一言我一語地討論著沿途見聞。

沈笑山撐著傘, 與陸語並肩而立。

聽著三個人的語聲, 她問:“你不是在江南住過一陣麽?沒帶他們來?”

“算是吧。”

“……?”陸語看著他。人來了就是來了,什麽叫算是?

沈笑山說:“先後在杭州、南京、紹興各住過一段日子。那時他們年紀還小,到了何處, 都是在宅子裏做功課。”

陸語哦了一聲, 又審視著他的神色。莫名覺得, 他似乎並不願意回顧在江南的那段歲月。思索片刻, 猜出了原因, 忍不住笑了。

“偷著樂什麽呢?”他攬了她一下, 讓她離自己近一些,免得淋雨。

陸語側了側頭, 見老船夫仍在哼著小曲, 便輕聲道:“想當初,沈慕江還沒到富甲天下的地位,不少生意, 需得自己親自出面。拋頭露面的次數多了,便害得一些閨秀芳心暗許, 出過幾檔子事兒。”

沈笑山下巴抽緊, “什麽叫拋頭露面?”

陸語笑一笑, 語聲更輕:“那時候,你的名聲不是清心寡欲,是冷心冷肺。”

這些,是早在齊盛得知他們要來江南的時候,與她閑談時提起的舊事。當然,齊盛話裏話外的,都是誇他不是一般的潔身自好,正因為不曾有過婦人之仁,才有了他們這一樁姻緣。

那時期的沈笑山,頗受江南一些才女、高門閨秀的青睞,什麽都不顧了,只是要他這個人,加之那時處處講究男女大防,便有人用些跌跤、落水的伎倆,試圖誘使他中招,從而只能談婚論嫁。

哪成想,他戒心太重,反應太快,心腸又的確冷硬了些,遇見有意摔倒往自己懷裏紮的,便靈巧地避開,閑閑地看著人摔個嘴啃泥;遇見更嚴重的布局落水的,他只當沒看見,直接甩手走人,也不怕人真淹死。

這類事,出過幾次,最嚴重的是一位閨秀尋死覓活,站在高樓上放話:沈慕江要是不來,就跳樓。他聽說了,只有不耐煩,說那就讓她快些死,記得提醒她,頭朝下。後來,那位閨秀沒死成:聽人覆述了他的話,當場氣暈過去了。

沈笑山看著身邊人那個開心的樣子,也不自覺地牽了牽唇,“隨你編排。估摸著這會兒話再毒,也毒不過初見那一日。”

陸語笑意更濃,“我只是奇怪,你當初怎麽會是那樣的做派。完全可以委婉一些,既能全身而退,又能保全彼此顏面。”

沈笑山想了想,“當初?我一直就不是委婉的做派。

“那些爛糟事兒,從頭一回就膈應得不行,經了那麽幾回莫名其妙的是非,心想惹不起我還躲不起麽?——當時還真躲不起。

“於是,就想著,生意做得還是不夠大,哪日成了商賈中的龍頭,坐在家裏等著人求見就行,女子一概不見。

“生悶氣的時候想想而已。費心費力地把生意做大,自然不是為了那些是非,但後來如願了,自然要順道躲著女子。”

陸語笑了一陣,隨後道:“我要是不用木料做文章,你如何都不會見我吧?”

沈笑山微聲道:“所以說,我家阿嬈腦瓜太靈。”

陸語眉飛色舞的,“今日得在手劄上記一筆:我家先生誇我聰明。”

他笑起來,“是感激你的聰明。”

“話說回來,在你來江南的時候,一定也遇見過很出色的女子吧?”陸語只是單純的好奇這一點。

“有。”沈笑山如實相告,“那時江南有幾位真正的才女,其中又有兩個性情灑脫的——別人說是離經叛道,常邀請投緣的閨秀、男子甚至名儒到家中,借著賽詩會、賞花宴的由頭齊聚一堂,探討琴棋書畫五經八卦等等。

“原本真是挺好的事情。我至今還在互通書信的一個友人,是在一個賞花宴中結識。

“才女楊氏深谙奇門遁甲,時不時探討一番,於彼此都有益處,成了友人,走動過一段日子——後來就開始出那些是非,煩了,索性連才女都敬而遠之。

“真不是滿身銅臭還裝清高,當時還沒在商賈之中站穩腳跟,萬一出了岔子,就要打回原形,一貧如洗。要是那樣,成家是害人害己。”

陸語緩緩點頭,“後來呢?富甲天下之後呢?怎麽想的?”

沈笑山就笑,“說了你可不準生氣。”

“嗯。”

“好幾年我都想,娶妻成家太麻煩。”

“麻煩?”陸語凝著他,“真的這麽想?”

他又笑,“真的。那時怎麽想都覺得,自由自在清清靜靜的時日最好,兒女情長、生兒育女都是負累。”說到這兒,語聲頓了頓,他牙疼似的吸了一口氣,“說白了,一個時不時想著隱居或是做和尚的人,想到人間喜樂,怎麽可能有好的看法。”

陸語繞著手臂,一手托著腮,沈思片刻,之後緩緩點頭,“明白。”

“你也有過類似的情形。”他不是詢問,是篤定。

“對。所以我說,明白。”陸語對他一笑,目光溫柔似水。

.

烏篷船停靠在碼頭。

一行人付了船夫銀錢,順著石階走上一座石橋。

代安取出路線圖,確認之後,收起來,趕到前面引路:“不遠,約莫走一刻鐘就到了。”

要去的是陸語小時候的家,可她對家宅附近的情形早已記憶模糊,少不得通過當地沈家字號的人做些工夫,繪制出了明晰的路線圖。

這次出門,陸語考慮到山高水遠的,無暇無憂沒出過遠門,路上少不了吃苦的時候,能免則免吧,於是說服她們留下。等到長安沈宅的管家安排停當,便帶著包括她們兩個的一眾仆人進京,回那邊的沈宅。

眼前的代安、景竹、羅松三個,待到夫妻兩個登船入海,也要返回京城。

走過石橋,步入一條街,到盡頭向右轉,走出幾百步,便到了陸語小時候的家。

幼年時離開,在此之前,從不曾回來。

父親說過,不要回來,若回來,家中也無親人等候,只能讓你觸景傷情,只管去別處尋得安穩自在。

那時懵懂,不懂得何為觸景傷情,只聽懂了那句沒有親人等候。

到了師父跟前,起初,在心裏每日每夜都想回家,想了好幾年。大一些之後,明明有時間有機會了,卻不肯回了。

是不肯,不是不想。只有自己清楚,那一場與至親離散帶來的殤痛,一直不曾消散。若是回家,父親的話會全然應驗。

所以去別處,尋求親情的溫暖。如果找不到,便斷了塵緣,遁入空門。那時是這樣想的。

如果親眼看到過、親身經歷過親人帶來的離殤,對於俗世姻緣,消極的想法居多。

沈笑山與至親,亦是早早的便以永遠的別離收場。

所以,今日她對沈笑山說,她明白。

陸語站在門前,擡眼望著。這些年一直安排仆人在這裏,悉心打理——務必維持原貌,只是不知,能否如願。

黑漆木門緩緩打開,齊盛安排的提前趕來的仆人躬身相迎。

陸語舉步走上臺階,不知何故,腳步變得輕飄飄的,心緒也如到了雲端,空茫茫的。

因此,她沒理會齊刷刷站在路旁行禮請安的仆人,他們的聲音都變得遙遠。

緩步走在筆直的甬路上,她看到了小小的自己,被父親抱著,從外面回來,父女兩個都在笑。

她循著記憶,轉到外院書房,走進室內,一眼就看到並排放著的兩套桌椅,一套是尋常的寬大樣式,另一套則小小的。

她走過去,站在兩套桌椅前。

當初那麽小,連筆都拿不穩,卻最喜歡跑來書房,讓父親教自己寫字畫畫。

人小,桌子高,若是坐著,夠不著;站著,便要一手撐著桌子以防摔下去,便不能遵循書寫時該有的坐姿。便是老大的不高興。

父親總是笑著打岔,把她安置在膝上,和她一起看盡是花花草草的畫冊。

沒多久,特地為她做的一套小小的桌椅送來家中,安置在書房裏寬大的書桌旁邊,文房四寶,也是特地為她訂做的,很合手。

有些安靜溫暖的午後,父女兩個就並排坐在書房中,父親忙著看書看帳回信,她老老實實地習字畫畫,沒多久,便累得滿頭大汗。

陸語走到一個書櫃前,微微瞇了瞇眼睛,透過鑲嵌著琉璃的櫃門,見裏面的書籍畫軸仍在。

她輕輕地打開櫃門,熟門熟路的找出幾幅尺寸很小的畫,轉身放到書案上,一幅幅看過去。

小雞啄米、小鴨子、魚、竹子——是畫的這些,但那稚嫩的手法,在如今看來,根本是塗鴉。

而在當初,卻總能得到父親的讚許、鼓勵。

視線有點模糊了,她眨眼,再眨眼,過了片刻,視線恢覆清晰。

她把畫收起來,照原樣放回書櫃,舉步向外,到門口,回頭望向大的書桌後面那張寬大的太師椅,凝眸多時。

爹爹,我回來了。她在心裏說。

出了書房,一路走向垂花門。這宅院不是很大,勝在精致,地段鬧中取靜。

臨近垂花門,她又看到小小的自己坐在石階上,雙手托著下巴,等待晚歸的父親。

等父親回來了,或是小鳥一般撲到他懷裏,或是坐在原地跟他耍性子;父親或是朗聲笑著把她抱起來,或是陪她坐在石階上,耐心地解釋,哄她,直到她現出開心的笑容。

沒有聲息的畫面,卻是那樣鮮活。或許只是因為,在離別之初太想念,總在回想父親在的時候的點點滴滴,且很努力的記住,直到銘刻於心,如何都不能忘。

她先去了正房,窗明幾凈,陳設沒有變動,一如記憶中的樣子,只是被歲月打磨得有些陳舊了。

在廳堂,她看著一家之主就座的三圍羅漢床;在東次間,她看著飯桌前長輩就座的位置。

久久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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自陸語一踏進家門,沈笑山就看出了不對,是以,代她打賞下人,遣了代安、景竹、羅松安排一應事宜,自己尋到她,默默地跟隨在她身後。

她的身影,有著前所未有的孤單寥落。

這般的觸景傷情,是將曾經擁有的溫馨歡笑細數,再將深埋於心的傷口殘暴的撕開,無意中告訴自己:沒有了,你已經失去。永遠的,失去了。

他隨著她看過書房、正房、她的閨房。

稍稍留心,便能發現諸多細節,彰顯著岳父對女兒的疼愛。

岳父辭世前,為恩嬈殫精竭慮之餘,也與她正式道別。

告訴她,我們再也不能相見;告訴她,走了就不要回來。

這是很殘忍的——他對自己的殘忍。面對早慧的預感到離別在即的女兒,他沒有辦法敷衍,他只能將這塵世最殘酷的真相如實告知。

他要讓愛女清醒地活著,清醒地面對離散的真相,而不是善意的哄騙。

要有多用力,才能做到?

可他做到了,並在同時把女兒托付給了最穩妥的人。

生涯起伏之間,運道可以憑堅持改變,唯獨出身與幼年的經歷不可改,任何人在尚是一個孩童的時候,都對處境無能為力。

掙不過的處境,改變不了的事實,再也不能相見的人,對早慧的孩子,與其讓她茫然困惑反抗,不如一早讓她知曉:這就是你生涯的開端,你的命途,再好再壞就是這樣,不要做無用功,聽從我給你做的力所能及的最好的安排。

恩嬈是聽話的女兒,一步一步走來,都遵循了父親的安排。數年不能釋懷的,是失去父親的心殤。

終於,陸語不再走動,坐到閨房窗前的一張圓椅上。

沈笑山走過去,擡手撫著她後頸。

她遲緩地擡起雙臂,環住他,臉埋下去。

過了一陣子,雙肩開始輕輕地顫動,隨後,是整個人都開始顫抖。

她哭了,先是無聲的,繼而發出哀哀的低泣,哭得肝腸寸斷。

他沒出聲勸慰。

她需要這樣一場痛哭,與她的父親道別:你不在了,我已接受這事實,完全接受了。放心吧。

數年讓家中維持原貌而不回來,正因無法面對那份滲入骨髓的疼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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陸語用了兩日調整心緒,隨後恢覆常態,對沈笑山說,我們出去走走。

他說好。

走到外院,遇見了代安。代安笑說:“聽羅松說,妙手秦在這裏也有分號,而且是老爺子的長孫在打理。先生、夫人,帶我去開開眼界?”

夫妻兩個同聲說好。他們本來就一定會去那間鋪子。

年節期間,一起去給秦老爺子拜年的時候,說了要遠行並會在蘇州逗留的事。

老爺子說,雖然舍不得恩嬈這個忘年交,但也願意她廣開眼界。又想了想,說那邊的鋪子,是長孫在打理,正好,你們是行家,經過時幫我瞧瞧,那小子有沒有做偷工減料的事。

今日天氣晴好,妙手秦門前,擺放著一些吸引游人眼光的精巧的家什,表面的漆在陽光下閃閃發光。

進到偌大的店鋪,有夥計殷勤地笑著前來招呼,詢問他們是隨意看看,還是有想要添置的物件兒。

他們當然是隨意看看。只是,越看越無趣——值得他們琢磨的物件兒,一樣也沒看到。

陸語坐到鋪子裏陳列著的一張太師椅上,對夥計說:“這些不夠好。”

夥計就笑,“那麽,三位隨小的去後院瞧瞧?”

陸語懶懶起身,與沈笑山、代安一起隨著夥計轉到後院,進了全然打通的西廂房。

陸語看了一陣,面無表情地看著夥計,語氣、語速丁點不變地對夥計重覆:“這些不夠好。”

夥計心知是遇到行家了,賠笑道:“三位稍等,容小的去請掌櫃的過來。”

三個人出門,站在廊間等待。

過了些時候,正屋的門簾一晃,有身形高大挺拔的年輕男子走出來,在夥計指引下,快步走向三人。

他穿著一身深色布袍,衣擺上沾了些木屑,行走期間,手勢自然地拂落。

他樣貌俊朗,似是天生含笑的雙眼神光充足,唇角噙著若有若無的笑。

他不是多話的人,對三人行禮之後,便擡手指一指東廂房,“三位隨我來。”語畢在前面帶路。

代安明顯有些驚訝,輕輕扯一扯陸語的衣袖,用口型問:“老爺子的長孫?”

陸語就笑著用口型說“不清楚”。還沒顧上問呢。

走進東廂房,陸語瞧過幾樣東西,唇角就現出了愉悅的笑容,心說這妙手秦可真是的,怎麽開在哪裏的鋪子都一樣,不費些周折,就看不到見真功夫的好東西。

她看到款式熟悉的首飾匣子,打開來,一步步找出那些精巧的機關,隨著手勢,有小小的抽屜、小格子彈出,又收回去。

沈笑山在琢磨一個書箱,以前沒看到過,但並不妨礙他慢慢找出所有玄機。

“先生、夫人,”代安笑問,“還成?”

陸語頷首,“湊合。”

沈笑山說:“過得去。”

年輕男子看下來,眼中閃爍出喜悅之情,他問:“恕我冒昧問一句,三位可是自長安來?”

代安先一步答道:“是啊。怎麽了?”

“那麽,”男子看向沈笑山,有些猶豫地道,“可是來自沈家?”與絕大多數人一樣,比起想象之中,不能夠相信第一豪商是如此的年輕俊逸。

代安就笑,“是又如何?”

男子迅速打量三人一番,走到沈笑山近前,鄭重行禮,“恕我眼拙,多有怠慢。見過沈先生。敝人秦旭。”

沈笑山笑微微地拱手還禮。

秦旭又對陸語行禮,“見過沈夫人。祖父在信中曾提及您要來。”

陸語笑著還禮,“那你就是老爺子的長孫了?”

“正是。”

秦旭轉向代安,沈笑山適時地又是漫不經心地引見:“我閨女。”

秦旭一楞,隨後看看沈笑山,呆住。

代安強忍著笑意。

陸語眼中笑意更濃,加一句:“先生的義女,代安。”

秦旭這才回神,對代安行禮:“見過代小姐。”

代安落落大方的還禮,“問秦公子安。”

禮畢,秦旭說道:“三位隨我去正屋吧。我尚能拿得出手的物件兒,都在正屋。”

三個人自然說好。

正屋裏,廳堂錯落有致地擺放著家什,其餘的房間則是他用來打造家具的地方。

進門後,陸語聞到了木料的味道,深深呼吸,笑,“真好聞,是新鮮的松木麽?”

秦旭對她又添一份恭敬,笑著稱是。

代安瞧著他,心說我家夫人也算是手藝人,但是,制的是琴,最雅也最耗心血。

夫妻兩個游轉一周,同時留意到一個藥箱,站在一起琢磨。

代安則想添置些妝臺上的物件兒,擺弄了一個首飾匣子一陣,喚秦旭:“秦公子,我不是行家,你能告訴我其中的巧妙之處麽?”

秦旭當即說好,走到她近前,耐心地講解,態度不卑不亢,言簡意賅,語調讓人聽著很舒服。

代安聽完,眼含驚奇地看著秦旭,“你一個大男人,心思竟然比女子還要細致。”

聽起來像是讚許,可稍一琢磨,就覺得別扭。

沈笑山聞言挑眉,心說這個沒心沒肺的丫頭。

陸語則斜睇他一眼,心說還不是跟你學的,繼而側頭望向秦旭。

秦旭面上是悅目的和煦的笑容,以此作為回應。但是……

陸語瞇了瞇眼睛,竟見他耳根有點兒發紅了。

這是性子單純的反應,還是……什麽呢?但這個反應,沒來由的讓人覺得挺可愛。陸語對秦旭多了一份好感。

那邊的代安也留意到了,笑容玩味,“我要這個匣子,另外需要配備的物件兒,你也給我推薦幾樣。”

秦旭說好,動作麻利地取出幾樣妝臺上用得著的物件兒,耐心地道出可取之處。

代安一直笑笑地聆聽,不時看秦旭一眼。

秦旭的耳根更紅了,回避著代安的視線,難得的是除了這一點,言行間毫無不妥之處。

陸語連賞看物件兒的心思都沒了,時不時瞟一眼那邊的兩個人,滿心笑意:兩人調換過來,才是常見的情形,眼下倒好。

沈笑山輕咳一聲,道:“東廂房也有幾樣不錯的東西,我們再去看看。”

不等秦旭應聲,陸語就道:“由那邊的夥計招呼我們就行,代安不大懂得這些,勞煩你跟她仔細說說。”

秦旭稱是,恭敬有禮地送二人出門後,繼續應承代安。

轉到東廂房,沈笑山輕聲道:“真是不容易。先前以為,那個不著調的砸我手裏了。”

這不倫不類的話,讓陸語笑了一陣,“你也覺得有可能?”

“有戲。”他說。

這天,夫妻兩個出於欣賞並有意捧場的心思,添置了一些箱櫃,和幾樣入眼的東西。

代安添置的則是閨房中用得到的幾樣物件兒。

秦旭問明三人的住址,承諾會讓夥計從速送上門。

接下來的數日,陸語和沈笑山結伴游玩,在街頭閑逛,泛舟湖上,或是踅摸飯菜做得好的小館子。

對代安的事,兩個人不言語不幹涉,只關註,便知道了代安又去過妙手秦兩次,第二次相中了秦旭將要完成的一張書桌,做成了就會送到陸宅。

惹得羅松揶揄代安:“肯老老實實坐一會兒就不容易了,還添置書桌。裝什麽大頭蒜啊?”

代安追著他一通打。

那天也是巧,羅松、景竹出去散心了,陸語和沈笑山要寫信、回信,騰出半日留在家中。代安也沒出門。於是,午間,三個人一起用飯。

一盤菜、一碗湯是給陸語的藥膳。對於走到哪兒都能維持以往日常慣例這一點,陸語對沈笑山是很服氣的。

用過飯,三個人在次間落座,喝茶,扯閑篇兒。

有小丫鬟來稟:“妙手秦的掌櫃親自來送東西給代小姐,代小姐要不要去見一見?”這在以前,是沒有過的事,便有必要請示。

“是麽?”代安立時雙眼一亮,放下茶盞,站起身來。

“慢一些。”陸語忍著笑,提醒道。其實是想說矜持些。

“夫人……”代安意識到自己失態,有些不好意思,擡手理了理鬢角。

陸語吩咐小丫鬟:“告訴秦公子,代小姐等會兒就去見他,把他請到小花廳喝茶。”

小丫鬟稱是而去。

陸語笑盈盈地打量著代安,片刻後點頭,“很好看。回房加一支八寶簪子吧。”

代安按捺下不自在,嘀咕道:“夫人揶揄人的路數,我真沒見過。”她要是臉皮兒薄一些,這會兒一定已是滿臉通紅,可人家明明什麽都沒說。

陸語笑道:“快去吧。”

代安稱是,行禮後向外走,聽到沈笑山慢悠悠地說:“明年回來嫁閨女。”

“先生!”代安跺腳,回眸惱火地看著他。這夫妻兩個揶揄人的方式,一個太委婉,一個太直來直去的,要命。

沈笑山悠然道:“那我把他打出去?”

代安轉身,伴著他愉快的笑聲,快步出門。

當晚,代安找陸語說體己話:“他告訴我,那個書桌之中,有一支他親手打磨的玉簪。我找到了。”

陸語滿心愉悅,“要不要收下?”到何時,若非手足,男子送女子簪釵平安扣玉佩之類,都是用來做定情信物。

代安則反問:“夫人覺得我可以收下麽?”

“我和先生自然讚同。”陸語握了握她的手,“不然,也不會打趣你了。”

“你們啊。”代安有些沮喪,身形一斜,頭靠在她肩頭,“眼睛忒毒。”

陸語笑出聲來,“難得有情人,先前只擔心你一頭熱。”

代安不是扭捏的性子,聞言笑了,“就像您和先生,有一陣,我們都擔心先生一頭熱,急得什麽似的。”

陸語捏了捏她面頰,“你這不饒人的嘴,這時候也要拿我們說事。”

“跟你們學的。”代安理直氣壯。

陸語笑著,“對,怪我們,上梁不正下梁歪。”

代安笑了一陣,隨後道:“我以前真沒見過他那樣的,跟女子說話,耳根居然紅了。第二回 去,他親自款待,我就問他怎麽回事。他說他也不知道,以前從不會這樣,讓我猜猜是怎麽回事。然後,就笑笑地看著我,好半晌,看得我臉直發燒。”

只聽著,便能想見到,那靜默不語的一段時間中,兩個人之間無聲流轉的青澀又清甜的情意。

“唉,”陸語忍不住喟嘆,“真是沒想到,居然能親眼目睹一見鐘情的良緣。”

代安卻問:“您跟先生不是麽?”兩個人的心思太深沈,外人真的看不分明。

“怎麽可能?”陸語立時變得氣鼓鼓的,“他當日讓我簽了賣身契和生死文書,你又不是不知道。一見鐘情要都是那樣,不定出多少回人命了。”

代安笑得東倒西歪,笑夠了,摟住陸語,“我的小義母,咱得記著這筆賬,記一輩子,罰他一輩子對你好。”

陸語想了想,抿唇笑了。

.

沈笑山和陸語原本想去杭州、南京轉轉,但因為代安的事,便取消了那些形成,安心留在蘇州。

這樣的日子裏,陸語和親人手足的信件不斷,字裏行間,分別細細講述近況。

傅清明、原敏儀、林醉住進了沈笑山在京城的家,不消多久,便與程家、唐家的人如親人一般走動起來,眼下正在物色地段適合的鋪子,要把新月坊開到京城,三人為此事忙得不亦說乎;

林醉的婚期定在九月,在那之前,齊盛會按照陸語、沈笑山擬出的章程,為她備好豐厚的嫁妝;

程叔父和唐修衡還算清閑,被皇帝催著多騰出些時間,分頭教導太子的文武功課,程叔父得心應手,唐修衡卻說頭疼,情願出去打一仗;

薇瓏已經開始和工部協力修繕東宮,兩位公主和兩位駙馬爺怕她太辛苦,整日跟著她轉,勸她別太計較細節,她嫌煩,皇帝看著也煩,把四個人訓了一通,她便得了清凈,全然按照自己的心思行事;

董飛卿和蔣徽上半年沒有出門的打算,安心留在書院,教導學子、照顧孩子。

……

看著信,便能想見到那一幕幕,忍不住會心一笑。

代安看中的秦旭,難得之處不僅僅是與她一見鐘情,辦事也是很有分寸的一個人:定情之後,便給身在長安的長輩寫了加急信件,言明自己對代安一見鐘情。

秦老爺子與沈笑山、陸語交情最深,便執筆寫信給二人,說若不是山高水遠的,定要親自登門,為長孫提親,眼下如此,只能在信中談及,另請親朋代為上門提親,唯請兩位擔待,給長孫一個覓得良緣的機會。言辭很是懇切。

沈笑山與陸語本就不是拖泥帶水的做派,又見老人家如此,回信時便也十分坦誠,說只要代安相看之後同意,這親事就算定了,絕不會從中作梗,請老爺子不要為此事多思多慮,只管放心。——再怎樣,也得給代安留出足夠的餘地。

信件送到長安沒幾日,有人受秦家所托,登門提親。越兩日,做場面工夫,安排了代安、秦旭遙遙相看的事。

過了幾日,媒人再次登門,親事便定了下來——也是知道,沈笑山和陸語不會在此地久留,就得從速行事,在他們臨走前得出結果。

沈笑山對代安道:“秦旭回長安之前,你就留在這裏,督促著本地大管事。親事餘下的章程,由他替我們出面應承。婚期就定在明年八月,到時候,我們怎麽也回來了。你再著急,也得這麽辦,帶了你這些年,你出嫁的時候我要是不在場,不是太冤了。”

“誰著急了?”代安又是感動又是笑,“我聽您的。不會不務正業,會用心幫襯本地管事,把字號下的店鋪打理得更好。”

“那就好。”

之後數日,沈笑山和陸語登船走水路入海之前,與各處的信件來往頻繁,如雪片一般。安排交代完所有事情,告訴所有親朋行程之後,兩人相形登船,離開蘇州。

一路乘坐的大小船只,皆屬於沈家字號。

兩個人各自帶在身邊的,只有簡簡單單一個行囊,放著必須的零碎物件兒,其餘的日常所需,船上都有,在船上的仆人亦服侍得分外周到。

數日在水上度過,毫不乏味:看江河波濤翻湧,看兩岸奇峰峻嶺,又是春日的好時節,時不時便有山花爛漫蒼松翠柏入眼來。

最後一次換乘的,是一艘陸語前所未見的大船。

登船後,就見船工皆是身姿矯健訓練有素,行走期間的男女仆人亦是處處透著勤勉幹練。

船太大,上下三層,房間卻不多,除去足夠船工仆人居住的,每一間都分外寬敞,用槅扇掐出主間次間寢室棋室等等,只是格局與尋常住宅的正屋不同。

住下來之後,陸語頗覺舒適。

“日後能看到的,除去空中景致,只有深深淺淺的藍。”沈笑山說。

陸語嗯了一聲,瞧著他,發現他居然是一副在家中的樣子:很松散,是最放松的狀態——自長安到此刻之前,他都不是這模樣。先前以為,是和她一樣,因著仆人的新面孔、住處的變換略有不適。

原來不是。這滄海、大船,是讓他最舒適最放松的所在。

“果然是可以四海為家的人。”她笑說。

他笑一笑,把她擁到懷裏,“對著我最喜歡的景致,伴著我最喜歡的女子,這才是真正的給個神仙也不換的好日子。”

陸語卻腹誹:怪不得修衡哥擔心我們樂不思蜀。

漫長的航程,日子並不單調:早間看日出,晚間看落霞,餘下的時間,或是在船頭眺望無盡頭的海洋,或是留在艙房,看翻閱船上存著的書籍,一起琢磨琴的樣式,對坐下棋,或是……纏綿悱惻。

“我們這算不算是揮霍啊?”一次,陸語笑道,“這可是真正的朝夕相伴。哪天相互看膩了可怎麽辦?”

“小烏鴉嘴。”他敲著她的腦門兒,“放心,往後的年月,動輒幾個月見不到面的時候多的是。只說制琴,就得各忙各的,並且不是短短時日便能制成。”

“也是。”她聽了,心安下來。

他有點兒不滿,“這是什麽反應?怎麽我踏實了,你倒開始胡思亂想了?”

“患得患失。”陸語笑著勾住他的頸子,“沈先生,我只是太喜歡你了。”

是的,太喜歡了。

以前看他不得閑的時候,總是心疼。

如今看他全然的放松並真正的清閑下來,每日陪著自己,讓融融的情意包圍住她,是她從未想過的夫妻相處的光景,用力珍惜著。

很好。也確定,日後會更好。

他眼眸更為明亮,噙著淺淺的笑,熱切地吻住她,熱切地索要。

沒記錯的話,這是她第一次主動說喜歡。而且,是“太喜歡”。

聽他說航程將盡的時候,陸語才詢問起島上的情形:“只有仆人?”

他頷首,“對。”

“多少個?”

“四五十個吧。要打理的地方不少。”他說。

陸語想一想,“那麽,那些仆人,真的願意不遠萬裏到島上為仆?”

“不是。”沈笑山笑著解釋給她聽,“每年都會更換。如今哪兒有那麽多孤苦無依或是無家可歸的人,願意不遠萬裏到島上,當然是為了比較誘人的益處。他們為仆一年的例銀,從三百到八百兩不等。船只每年都要過去兩次,運送東西,調換仆人。願意多留一二年的,事先說一聲就行。”

陸語釋然。一年賺三百兩到八百兩,等同於在顯赫的門第中的等次不同的管事一年所得。可那樣的好差事,不是誰都能遇到的,而且也要看資質。在高門大戶的下人之中出人頭地,談何容易。

而在島上當差,做好分內事就行,不會被人排擠,唯一的缺憾,是要遠離家鄉。這是一份需要人做出取舍的差事。

島嶼遙遙可見的時候,沈笑山站在船頭,久久凝望。

離得這麽近了,她反倒生出了好奇,並且壓制不住:“那是個怎樣的地方?”

“是讓我樂不思蜀的所在。”他笑笑地看著她,“等你到了就知道了,不會有比那裏更舒心的地方。”

陸語微不可見地揚了揚眉,“這次打算住多久?”她又想起了唐修衡的叮囑。

“我們是提前離開了江南,節省了一兩個月——住半年吧。”他說。

“不行。”陸語說,“兩個月。再好也不能由著性子來。”

“五個月。”

“最多住三個月。”夫妻兩個認認真真地討價還價。

“還沒到地兒呢,急著說這些做什麽?”

“就得先定下來。”陸語道,“必須答應我,不然……”不然又能怎麽樣?她斂目看著海面,“不然我就去水裏轉一圈兒。”

沈笑山只是笑,不再說話。

想法當真出現分歧的時候,他不解釋,不爭辯,只是將之擱置,晚一些再商量。陸語無計可施,便只是叮囑他:“不管怎樣,你要讓船三個月後回來一趟。”

“那等於是剛靠岸就回來。”看到她堅持的眼神,他終究點頭說好,“大不了讓船只泊在海邊,等一段日子。”

所謂的小島,是對於汪洋大海而言。離近了,陸語就覺得,這島嶼,一個月能逛完就不錯。

船靠岸。

沈笑山和陸語下船、登岸。岸上已有數名仆人在等,身後是兩匹駿馬、七輛運送箱籠的馬車。

船上的船工、仆人井然有序地從貨倉中擡出一口口偌大的箱子,送到岸上。

仆人齊齊行禮之後,沈笑山交代心腹一些事情,陸語忙著打量島上景致。

沙灘在陽光下呈淺金色,一條曲折的覆著沙土的石子路通向島內,視線所及之處,路兩旁是郁郁蔥蔥的樹林,而那樹木是她沒見過的。

下一刻,她發現自己轉向了,忽然間分不清方向。懵住了一會兒,擡眼望天,時近黃昏,夕陽將要隕落,她借此找回了方向。

沈笑山走過來,對她偏一偏頭,“走。”

陸語一笑。

騎在馬上,不緊不慢地去往住處的時候,陸語說了剛剛轉向的事,“……好幾天沒犯過這毛病了。”

沈笑山哈哈地笑。

陸語說:“我帶了羅盤,以後自己走動的時候,可不能少了它。”

“過幾天就好了。”沈笑山說。

“但願吧。”陸語很快放下這件事,指著所經過的綠樹、花樹,問他叫什麽名字。

沈笑山一一作答。

走著走著,進入視野的景致豐富起來:小河、溪流、自然生長不經修飾的草地與花樹林、遙遙可見的花海、巍峨的高山……

一切都顯得格外的清新、潔凈。

離海面遠了,風中沒了鹹濕,含著花草的清香,帶著春日的融融暖意,讓人熏然欲醉。

陸語問他:“怎麽找到這個島嶼的?”

“一個做海運生意的老前輩告訴我的,並且留了引路的人。”沈笑山答道,“老人家那可是真克妻,娶一個死一個,四回之後,就斷了再娶的心思。但凡有一兒半女,也輪不到我。”

“老人家在這裏住過麽?”

“沒有,但是帶人在不同的時節來過幾次,查看島上是否適合居住,譬如有沒有怪獸巨蟒,是否有颶風、暴雨。結果發現,這裏四季如春,草木蔥蘢,山水潔凈,能見到的活物不多,自然也就沒有怪獸巨蟒,有也早餓死了。“

陸語莞爾,穿過一大片花樹林,展目望去,看到了幾所小房子。

沈笑山循著她的視線,告訴她:“這類屋舍是仆人的住處。最早派人過來建了二十所,有幾個常年留在島上的閑得橫蹦,這幾年又陸續加蓋了三個小宅子——無親無故的,在這兒安家了。”

車馬、房屋之類,需要多少人力物力財力?陸語道:“幸虧是嫁了你,不然,我真會妒忌你的財勢,咬牙切齒的那種。”

他笑著策馬到了她身側,撫了撫她後頸,“打今兒起,你就可以開始籌謀一個有趣又耗費咱家財勢的事由,到時候咬牙切齒地揮霍。”

陸語笑起來,“算了吧,我沒那個腦子。”

暮光四合十分,兩人來到島上的住處。是一所樣式尋常的四合院,在附近,另有四個五開間的屋宇、幾所仆人的住處,錯落有致地分散在小河邊、樹林前、芳草地上等位置。

有四名仆人迎出來,都是中年人,兩男兩女,樣貌忠厚,笑容淳樸。他們之中,只有一個見過沈笑山,對於陸語,都是首次相見,但是都事先得到了消息:先生和夫人一起過來。

四人行禮問安,夫妻兩個打賞之後,走進室內。

兩名女仆走進來,服侍著兩人凈面凈手。

“擺飯吧。”沈笑山說。

“是。”

仆人忙著擺飯的時候,陸語在院中轉了一圈,見格局與尋常的四合院一模一樣,室內亦然。

飯菜上了桌,仆人欠身退到外面。

新鮮的魚蝦蟹、鮮嫩的蔬菜、香氣四溢的紅燒肉、饅頭花卷羹湯,擺了滿滿一桌。

陸語真餓了,舉筷大快朵頤。比起長安沈宅的飯菜,味道差了些,但她可以忽略不計。

沈笑山卻是邊吃邊皺眉,一臉嫌棄。

陸語見了,忍不住幸災樂禍地笑。終於,有了他不能吃到合口的飯菜的時候。

“笑,讓你笑。”沈笑山探手拍她的腦門兒。

陸語笑得更歡。

“明兒就好了。”他說。

“那就好。”這種事,一次兩次可以,時間久了,他定要鬧脾氣的。心裏想著,應該是有廚藝絕佳的人隨行。

感受迥異地用過飯,仆人進門來,撤下飯菜,把廚房收拾幹凈之後,進來稟道:“先生、夫人,熱水備好了,若是沒有別的吩咐,我們就回住處了。”

沈笑山頷首一笑,“去吧。”

陸語稍後得知,仆人們巳時來、晚飯後離開——是依照他上次過來的慣例。想到夜間整個宅院只有他們兩個,只覺自在。

被人服侍的日子是有幾年了,但她更多的歲月是在師父跟前,凡事親力親為。沈笑山更不需說了,平時不少事情都不會經下人的手。

當夜,洗漱之後,漫長航程結束、到達目的地的心情化作透骨的疲憊,陸語躺下就睡著了。

醒來時,天光大亮,沈笑山已不在身邊。

她坐起來,對著陌生而雅致的寢室發了會兒呆,才意識到一件事:仆人巳時才過來,早飯怎麽辦?總不能說,把飯菜放在院門口吧?或者,竈上一直小火熱著飯菜?

她揉了揉腹部,真有些餓了,穿衣下地,洗漱後在正屋找了一圈,也不見沈笑山,便去了廚房,進門後,看著眼前一幕,楞了楞。

幹凈得有些過分的廚房裏,他正站在長臺前,手法嫻熟地切菜。

“醒了?”他問。

她沒應聲,走過去,從他身後環住他腰身,面頰貼著他的背。

“這黏人的毛病,可千萬不能改。”他語帶笑意。

“我先前以為,你帶了廚子到島上。”卻不想,是這樣。

“我那手廚藝,就是在這兒練出來的。”他和聲解釋,“要不是灑掃之類的瑣事太耽擱時間,做再好也沒什麽意思,這院子裏一個仆人都不需留。往後每日,我做飯給你吃。”

“嗯。”她笑了,心裏甜甜的,“要我打下手麽?”

“不準。”她不喜歡的事,他便不喜歡她勉為其難,“你那雙小爪子,傷夠多了,平時再瞎忙活,制琴時怕是會出錯。”

她笑出聲來。

用過早飯,沈笑山帶陸語去另外幾所屋舍轉了轉。

各有各的用處:存放島嶼一應事宜賬目的,懸掛著大幅航海圖、星象圖的,再就是藥草房、藏書閣和存放糧食的偌大的庫房。

藏書閣裏的書,都關乎星空、航海、大漠、高山,有不少是從外邦覓得,經由人翻譯而成。

拋開豪商、雅士的沈笑山,心中癡迷的,全在這裏。

他已走得足夠遠,他卻覺得還不夠遠,想要探知的,很多亦是遙不可及的。

起初幾日,沈笑山陪著陸語在島上游轉,讓她看島上最為柔美亦或有趣的景致、種在島上的糧食果蔬、養的牲畜。

——那些仆人,絕大多數做的是這些,自給自足。

“糧食果蔬牲畜太多了怎麽辦?”話一出口,陸語就知道自己問了句蠢話,“讓船只捎回去就行了。”

他笑,嗯了一聲。

熟悉了環境,陸語就讓他去忙他的,自己要再把各處走一遍,有不少問題要細細地請教仆人。

他從善如流。

沒過兩日,陸語就打心底迷戀上了這個地方。

首要原因是自在清凈,在這裏,除了要按時吃飯,沒有任何需要約束言行的規矩,仆人們尊敬沈笑山和她,但平時從來是各司其職,明白自己最重要是手邊的事,而不是觀望主人家的行徑;

其次是過於清新柔美的景致。偶爾,她會對著一面澄明的湖、一片落英繽紛的花樹林低聲嘆息著,看上大半晌。那份美,讓她覺得,這裏就是隱匿在世間的一個桃花源。

她打破了從不自己作畫的慣例,每每讓身強力壯的仆人幫忙,把大畫案搬到合適的地方,畫下美景中的一角。

此外的時間,全用來請教仆人問題,諸如不識得的花草樹木果蔬的名字和生長習性。

仆人們都很喜歡這個問題多多的女主人,自是知無不言。

陸語將所見所聞寫畫兼具地詳盡記錄在冊。再來,不知要到何年何月。一如面對經歷任何事,她要記住,銘刻於心。

為了這些事,她空前的喜悅,精氣神兒十足,將近一個月,算是住在了書房,常常大半夜還在寫寫畫畫,倦了,便轉到裏間的宴息室,合衣睡在躺椅上,醒了便繼續忙碌。

沈笑山並不幹涉,他有他樂在其中的事。

由此,夫妻兩個只午間碰面的情形越來越多:早間,飯菜備好了,她還沒起,他就由著她睡到自然醒,獨自吃完飯,把飯菜溫在竈上便出門;上午她顧忌著時間,不會走遠,會按時回來用飯;而下午,天光較長,她會去遠一些的地方,回來得較晚,而那時,他一如早間,又已出門。

興致高漲地忙碌的時候,顧不上這些,等手邊的事告一段落,她不由好奇,於是,這天下午早早回來,在廚房裏尋到正在準備飯菜的他,問他這些天在忙什麽。

“打漁、釣魚、觀星。”他說。

陸語訝然,下一刻就說:“我也要去。”

“明日開始。”

“好。”

於是,之後的一個來月,陸語都跟在他身邊。

而在第一天,她是比較崩潰的:天還沒亮,也就是後半夜吧,他就喚她起床,穿上行動靈便的衣服,策馬出門。

陸語如同夢游般到了海邊,隨他走在沙灘上。

沙子進了鞋裏,硌得難受。“是不是只有我們兩個?”她問。

“對。”

她停下來,脫掉鞋襪,卷起褲管,赤腳走在沙灘上。

他笑著擁住她,低頭索吻,“醒了吧?”

“嗯。”陸語下意識地回望島上。

“仆人夜間不會出門,走著來要三兩個時辰,用拉車的馬,就得告知管事。”

她放下心來,空閑的手攜了他的手,“我們走吧。是去打漁?”

“嗯。”

“這種事有什麽好玩兒的?你居然那麽喜歡。”

“這種事全憑運氣。”他說,“有比與天地賭運氣更有趣的事情麽?”

“……漁夫真是不容易。”她撓了撓他手心,“至於你,這是站著說話不腰疼。”

他哈哈大笑。

後來陸語所見,正如他說的,這是看運氣的事,有時滿載而歸,有時一無所獲。

每次有收獲的時候,陸語都發現,他會把小魚小蝦放回海中。

“小魚小蝦更好吃。”她問,“這又是什麽門道?”

“不讓魚蝦斷子絕孫。留三分餘地,海上亦如此。”

“這話說的,再看到做好的魚蝦,我還忍心吃麽?”

“你這會兒不餓而已。”

她笑聲愉悅,“也是。”

至於在淺海處釣魚,陸語當做曬太陽——和他並肩坐著,輕聲說話,和煦的陽光灑落,讓海面波光粼粼,讓她變得慵懶。

最有趣的,是風清月朗海面平靜的夜,他劃船帶她出海,躺在船頭觀望星空。

在此之前,陸語對浩瀚星空只是一知半解。

而他不同,自幼就對星空有好奇,感覺神秘,有機會便尋找相關的書籍。在如今,他等於把自己所知所學重新溫習一遍,講給她聽。

他言辭生動有趣,便讓陸語很快從提不起勁到疑問不斷再誠心請教。回到島上,再看那幅星象圖,也能看出些門道了。

而這門學問,所知的越多,越覺得星空的奧秘太多,常常會不自覺地陷入奇妙的遐想之中。

這晚,仍如先前,小船被劃出去很遠,回頭一望,島嶼成了小小的一點。

甲板上鋪了厚實的毯子,兩個人躺在上面,對著漫天璀璨星光。

她枕著他手臂,感覺得出,不知何故,他有些心不在焉。她側身看著他,“怎麽了?”

他也轉身,面對著她,“我在想,過來的日子不短了,好像少了點兒什麽。”

“有麽?”陸語眨了眨眼睛,一時間不能會意,費力地思索著。在島上,什麽都有——衣食住行歡欣滿足;也什麽都沒有——是非瑣事心煩暴躁。

他的手在她背部跳躍幾下,“有件事兒,多久沒辦了?”

陸語恍悟,笑出來。

親吻、擁抱,是經常的,而魚水之歡,只在起初到來時有過一次,隨後,都是一樣,幾乎舍不得入睡。

這一段,又是每日黏在一起,但打漁、觀星幾乎占據整個夜晚,觀星後回到岸上,徑自換打漁的船再次出海。只上午、下午偷空瞇一覺。幸好他做的飯菜堪稱珍饈美味,藥膳的功效亦很明顯,她每一餐都會吃很多,要不然,怕是早熬得明顯消瘦下去。

這樣的“忙碌”情形,大抵一生也就這一次。

他托起她下巴,笑笑的,“來,看看我們是不是不稀罕夫妻之實了。”

陸語又笑,笑聲很快被他封在口中。

原本,他只是調侃自己與妻子,原本,真是打算淺嘗輒止。

可是,之前言語宛若暗示,讓身體有了反應。

意識到他要動真格的,陸語急起來,“慕江……”

“只有星月能看到。”他在她耳邊說,“只有天與海,只有你和我。”

“……”他是對的。

好一陣,她眼前亮晶晶一片。他的眸子明亮如空中的星子,星子一閃一閃,熠熠生輝。

海風回旋,隱沒了彼此的凝重急促的呼吸。

海波載著船,起起伏伏;她隨著他的把控,心緒浮浮沈沈。

支離破碎的低喘、呻/吟,融入海風,轉瞬消散。

“這就不行了?”他點了點她的唇,笑得有點兒促狹,不等她出聲,便熱切地吻住,帶她攀向極致的快樂。

……

觀星夜,前所未有的放縱之夜。

.

第三個月,陰天下雨時不少——若在地面,這是盛夏時節。

夫妻兩個留在島上的時間多了,開始關心仆人們遇到的不大不小略去不報的問題,能點撥的點撥,該商議的商議,需要外面伸援手的,記在心裏。

閑來他看了她的畫,不知是心性還是環境影響所致,畫的意境完全符合這島嶼的景致,清新優美,手法純熟,但是盡量避免運用技巧,看起來特別舒服。

“全部帶回去。”他說,“每一幅都是佳作。”

“但願不是謬讚。”她笑盈盈的,“我也有能夠送人的畫了。”

他笑著撫了撫她後頸。

陸語每日都會翻看萬年歷,每日都會在心裏天人交戰一番:等到大船到來,是當即軟硬兼施地讓他離開,還是真照他說的,讓船只等待?

這地方,對於喜好熱鬧的人來說,定是沒得選擇才會涉足,而對於他們來說,委實是人間仙境。不要說結伴而來,便是獨自前來,也真有無數樂趣,不願離開。

偶爾,沈笑山看到她對著萬年歷犯愁,便忍不住笑。

大船並沒按期到來,晚了五天。決定航程的,是天氣,非人力可控制。

讓陸語意外的是,沈笑山當即就吩咐仆人,把要帶走的一些東西收拾起來,裝入箱籠,送到船上,隨後對她說:“走。”

“……?”她說不出話。

他笑,“船上不定放了多少等著我看的信件賬目,你也不知有多少信件等著回覆。真在那兒等著,跟催債的差不多。”

她失笑。

就這樣,他們離開島嶼,回到船上。

正如他預料的,他面前的賬目信件堆成了小山,她面前則是厚厚一摞信件。

看信、回覆信件的時候,沈笑山還好,不時莞爾一笑,不悅了也只是微微蹙眉。等到看帳的時候,就有些意興闌珊——心跑遠了,一時半會兒真收不回來。

他掂著一本賬冊,過一會兒,長長地嘆息一聲。

陸語忍俊不禁,走過去,俯身摟住他,“說起來,往回返這事情,吃虧的可是我。在島上,我每日吃得都是你做的珍饈美味,往後可不會總有這種好事。”

“什麽珍饈美味?”他牽了牽唇,“你不是以為這詞兒跟粗茶淡飯一個意思吧?”

她捏了捏他下巴,“瞧瞧,剛回到人間,這嘴巴就又刻薄起來了。又一個壞處。嗳,要不然咱掉頭回去吧?”

他哈哈地笑,把她拉到懷裏,“跟我一起看,一起遭這份兒罪。”

“好啊。”

來時路上,因為是春日,天氣並無明顯變化,而回去的路上,則是一面走一面加衣服。

登岸時,已是深秋。

去往山中的路,不比航程短。大多時候坐馬車,坐膩了就策馬走一兩日。

就算心急也急不來,他要一面趕路一面處理積攢下來的很多事情,更有身在各地的心腹趕來,當面稟明一些要事,大多是經商範疇之外——經商相關的事,傳信即可。偶爾遇到比較覆雜的事情,更需要找地方暫住幾日,把事情理清楚拿出章程再啟程。

他又變回了尋常時日裏的沈笑山,不乏壓不住火氣黑著臉發作人的情形。

如此趕路,藥膳沒可能保證她定時服用,沈笑山卻早有準備,讓她改喝藥酒。

陸語好一番啼笑皆非。

閑來對著鏡子仔細打量自己,不得不承認,他這一番苦心沒有白費,如今氣色極佳,而體力精力也明顯勝於從前,胃也不再犯病來擾她。

毫無規律地在路上消磨掉兩個多月之後,他們到達了出行第二個目的地。

那是一片人跡罕至的高山峻嶺。要去的地方,在其間的一個谷底。

進山之前,沈笑山遣了所有隨從。

就像陸語在密室看到的地形圖那樣,路線迂回覆雜之至,她看過很多次了,步入其中,仍然覺得像是走進了迷宮,沒多久,便又轉向了,不得不拿出羅盤來指引方向。

而這路線,大致上是天造地設,他的人手,只是在原有的基礎上用了些障眼法,做了些機關。

沈笑山有時也不耐煩,跟她抱怨:“想起來,這也是吃飽了撐的。起碼三代以後才有可能用得著,這麽早弄這麽個地方幹什麽?”

陸語無言可應對。

他自顧自地說下去:“可是話說回來,萬一命太長,活到百十來歲呢,不管哪家遭了意外,都看不了,活來活去,到末了活生生急死,太慘了。”

“那還抱怨什麽。”陸語岔開話題,“裏面也跟島上情形相仿麽?”

“適合避難隱居的人享受田園之樂。”

“也建好宅子了?”

“嗯。”

陸語開始算賬,之後發現,他手裏最燒銀錢的事由,是眼前這一樁,要耗費的人力財力無力委實驚人。她笑一笑,故意逗他:“先生,我現在有些懷疑,你是不是把銀錢都花在這樁事情上了。其實,你也沒那麽富裕吧?”

他清朗的笑聲在山路上響起,“你不是早就說過,我是欺世盜名之輩。”

“沒法子,我一遇到這種事,就忍不住妒忌你的財勢。”

沈笑山攬住她,“這樁事花的銀錢,對於咱家,不過九牛一毛。把心放寬,你是富甲天下的人的媳婦兒,幾時高興了,把我放在家裏的金銀珠寶劫走就是。”

陸語笑不可支。

他擔心她受不住長途走路,“累了沒?抱著還是背著?”

“不要。托你那些藥膳藥酒的福,我好著呢,別瞧不起我。”

他又笑。

如此說笑著,路程中的枯燥無聊便被驅走。

輾轉整日,入夜之後,他啟動設立的最後一道機關。

一道足有城門大小的石門緩緩向兩旁開啟,發出沈悶的聲音。

陸語瞧著,頸子一梗,又被驚到了。無法想象,他與唐修衡、程叔父、董飛卿是如何只看著地形圖就篤定可以設立這樣的機關,亦無法想象,是怎樣的能工巧匠完成了這樣的事——修建機關重重的皇陵的難度,大抵也就是這樣了吧?

門內門外,兩個世界。

門內有沈笑山的手下在等,十步之外,是一輛黑漆馬車。相較而言,裏面的路很寬敞,馬車行走起來,空間略有富裕。

坐上馬車之後,沈笑山提醒陸語,“好歹撐一會兒,別睡。多說半個時辰就到。”

“嗯。”陸語的確有些疲憊。好幾年了,沒走過這麽遠的路,好在有他在身邊,東拉西扯著,便能忽略身體的疲乏。

沈笑山告訴她:“如今停留在這兒的,除了沈家的人,還有程家、唐家、董家的心腹。”

陸語訝然,但很快釋然一笑。居安思危、留有後路,是這世道下處於盛極之勢的人必有的考量。就算能擔保自己兒孫不出錯,又怎敢擔保之後的後人。

“但是,”她輕聲說,“這路太覆雜了,要是找不著可怎麽辦?”

他答得幹脆:“要是都蠢到那份兒上了,那就該死哪兒死哪兒去,別氣得這些老祖宗一起詐屍。”

她悶聲笑著,依偎到他懷裏,尋到他的手,與之十指相扣。

馬車停下,二人相繼下了馬車。沒走多遠,便到了此間住處。

一進門,便聞到了飯菜的香氣。

陸語立即食指大動,急匆匆尋到盥洗室,洗臉凈面之後,便坐到餐桌前大快朵頤。

吃到七分飽才意識到,桌上的菜肴,魚、蝦鮮美,葷菜所用的是臘肉,面食是白面饅頭、面條。

通過餐桌上的情形便可推測,這裏有魚塘或河流、田地,沒有牲畜。也是,一切安排停當之後,人就要全部撤離,沒必要做無用功。

吃飽喝足之後,陸語轉到寢室,沒多久就睡著了。

翌日醒來,策馬四處轉了轉,情形竟與那篇她倒背如流的桃花源記中的情形大同小異。

屋舍明顯是先布局再建造的,整整齊齊。環境適合甘於隱居享受田園之樂的人。

大片的原野,一部分被長留此地的人開拓成了莊稼地,閑置的則是綠草叢生、野花遍開,美得驚人。

有蜿蜒的河流、池塘,其中有魚蝦蓮藕。

最最難得的,是此處居然有溫泉,不知源頭在何處。

如果,這裏沒有那麽多終日忙忙碌碌眼神精明身姿矯健的人,那麽,就也是一個難能可貴的樂園。

可惜,山中不是島上。在這裏,她是沈夫人,時時刻刻都是。毫不抵觸,只是遺憾。

而最享受的,莫過於在谷底仰望星空。

不知何故,在山中、海上看星空,要比在別處看得更為真切。或許,是人煙稀少的緣故?她也說不準原由。

那一顆顆已經識得的星,一閃一閃之間,會讓她覺得,它們是在對自己俏皮地眨眼睛。如此可愛,如此美麗。而山中的月,看起來,又明澈幾分,亦愈發的柔婉動人。

山中望月,海上觀星,從沒企及能有的光景,都經歷了或是在經歷著。

生涯至此,其實已無憾事。有一度,懷疑自己白活了一場的時候可不少。

沈笑山到了此處,一日都不得閑,與不同的心腹游走不同的地點,探討著一些遺憾之處,商量著當下棘手之事,拿出章程後親自督辦。

這也是有毛病。他自己都承認。其實沒必要做的面面俱到,但只要知曉了,便忍不了。

忙了兩個來月,他才勉強算是清閑下來,得以偶爾享受此間趣味。

最好的,已經有了,再有其他,都是尋常。

停留將近三個月之後,夫妻兩個離開,去往京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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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日萬更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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